恭王府——有人说，这就是红楼梦大观园的原型

在清晨七点走出了什刹海地铁站，绕过喧闹一晚后又陷入沉睡的的后海酒吧街，一头扎进金丝套区密密匝匝的老胡同里。路边三三两两生长着的慵懒柳树，在清冷的早晨中迎着照进小巷里的朝阳慢慢苏醒。辗转过南官房胡同、大金丝胡同和毡子胡同，打量着在角落中踱步的白猫和穿梭于身边的老式黄包车，路途虽有趣，却漫长得让人最终有些急不可耐。幸好，在我几乎自认要迷失方向的时候，前海西街17号的门牌出现在了眼前。

恭王府石刻

十几年前随父母到过恭王府，对她的全部记忆不过是一张在府邸大门前合影的照片。头宫门上的六十三颗金色门钉横七纵九，藏在宽大房檐投下的深深阴影里，在现代人眼中，与其说气派，更多的是一种低沉肃穆的格调。王府分为府邸和花园两部分，府邸是严格的三路五进院落，俨然一座小型故宫的格局。

刚入正门，直抵正殿的热情便被挤挤挨挨的人群褪去了大半，于是改从西路茗园出发。穿过西二府门，意外地撞入设为恭王府历史馆的葆光室。大批游客还未前来，展馆格外安静空旷。将恭王府三代主人的生平细细看去，从权倾一时的宠臣和珅到“只求王府不爱江山”的庆郡王永璘，再到改写晚清历史的朝堂重臣奕訢，每看进去一分，心中便多一分对这府邸虔诚的敬意。

记得出发前朋友不解地问：“要看建筑和历史，到故宫去岂不更好？”如果说恭王府是一座博物馆，那么它不仅在低吟自己的故事，更在讲述一代王朝的故事；它以一座“小家”的身份，以有别于历史主脉络的视角，去见证一个“大国”的历史；它又以一座“小家”的身份，以自身与这时代千丝万缕的联系，去影响甚至改变着一个“大国”的命运。“一座恭王府，半部清朝史”，侯仁之先生的评价，字字珠玑。

王府大门入口

府邸中路以银安殿和嘉乐堂为主建筑，屋顶上清一色的碧绿琉璃瓦，彰示着府主人尊贵的身份。设为陈设室、展览室的殿堂早已人满为患，索性站在外面细细观赏彩画雕栏、斗拱窗砖。艺术与人的心灵果然是相通的，明知自己对建筑学知之甚浅，视线偏被牵引过去，朱须彩绘五爪云龙、浮雕花鹿惊鸿一瞥、无一重样的后罩楼会锦窗，愈看愈觉美得神秘甚至美得过分。后来每每想与人分享那一刻的激动，都是张口结舌，净吐出些淡然苍白的词语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，实在令人狂躁难安。

层层叠叠的建筑群里，每一座院落都有自己的故事。天香庭院中楠木精雕的锡晋斋以“仙楼”之建制张狂地显露着和珅的不臣之心；乐古斋与尔尔斋中的文物大多流失，唯有相对叹惋，回味曾经属于它们的辉煌荣光；乐道堂梁柱上的贴金凤凰妙指和孝公主的下嫁居所；多福轩月台门下的百岁藤萝犹记恭亲王奕訢签下《北京条约》时的无奈叹息；垂花门后名动京城的西府海棠仍兀自做着两百年的历史惊梦；“文革”时期巨大的红色标语在岁月的洗刷下陈旧却不黯淡，映射着特殊时期下文物古建艰难的生存状态……

王府大厅

集众芳之荟萃，锦绣之精美，王府后花园可谓不虚“萃锦”之美名。江南园林的古典秀气与西洋景观的优雅精致巧妙地糅为一体，崭露的浮华前卫与沉淀的古韵礼制共生。不必负担前边府邸那般沉重的历史，萃锦园里的草木亭台如三两佳人，只顾谈笑风生，袅袅娜娜叙如烟往事。

才访榆关东阙古木参天，奇石林立千回百转；又见流杯亭内曲水流觞，蝠池静卧榆钱飘零；或往澄怀撷秀寻梧桐书影，古香袭人；或登邀月台居高临下，一览众芳； 荻蔬园中犹现贵族府上偶寻农趣的浓厚生活气息；大戏楼内紫藤绽开，琴瑟合笙，一梦恍见大观园；秘云洞内康熙御“福”佳话万千，难睹芳容；曲径通幽柳暗花明，又见一村……刹那之间，天地在这方寸中精致如瓷。

后花园

前夜乘车经过金融街，目光所及之处皆盈溢华彩，仿佛连人带车被卷入一条巨大而无声的金色洪流。起初或许还有些许兴奋，渐渐就沉默了下来。想起看过的上海外滩，纽约曼哈顿，恍然觉得世间繁华，大抵一个模样。空气里混杂着一丝迷离的、香甜的、人群熙攘的气息，那是城市特有的味道，我知道这也是北京，是穿上高贵晚礼服骄傲立于聚光灯下的她，但我没能从中找到内心深处所向往的那座城市的剪影。

直到我独自穿梭在铺满晨光的安静的小胡同里，看斑驳的木门后走出来一位安详的老人；直到我站在葆光室的历史馆里阅读每一代主人与这座府邸间的故事；直到低头发现自己踩在府内一块老旧的青石板上，想象百年前用脚步打磨过它的人们的面孔……

只有这些时刻，我才能清楚地碰触到这座城市清晰的文脉与其中流淌着的血液，它们仿佛也能够与人的身体相联，在我体内唤起一股莫名的躁动与兴奋。很久以后我才明白，那大概源于我心底对这古老文化近乎偏执的骄傲感。

不休不停地走了将近四个小时，猛然抬头，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萃锦园的门廊前。离去前再望一眼被游人拥簇的西洋门，恰似“美人卷珠帘，深坐颦蛾眉”。它见证了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的鼎盛，又目送它一步步走向哀亡。繁华三千东流水，历史从未停留在那一捧金粉里；逝光流川不相待,那段曾属于清王朝的记忆也终将远去。只有它们所付出过的沉重代价和仍怀抱的丰满希冀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深思中流传不殆。